砚津

挥羽扇,整纶巾,少年鞍马尘

【澄湛•处处爱】《新茶》

故事来源于琼瑶《梦的衣裳》




01

江澄上一次来苏州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,那时还没有高铁,车站要比现在脏乱差得多,不管是火车还是大巴,对于他这个重度洁癖患者来说,总之是上车要命,下车更要命,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总要往外面跑。总不成他们都有个叫魏无羡的发小,有本事把最讨厌出门的人从空调间里拉出来,坐一两个小时的车,就为了吃一屉所谓“正宗”的小笼包子。



现在的高铁站倒是又快又干净,但是他大学毕业以后就离开上海,回武汉老家考了个公务员,从此兢兢业业,过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的生活,除了出公差之外,连附近的公园都懒得去,存款倒是越来越多。魏无羡则南下北上,从上海到海南再到东三省,一路浪荡,且行且歌,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前几年是QQ,如今是微信,日常不在线,简直捉不到人影,久而久之,江澄也就放弃主动联络他了。反正他每年清明都还准时回来,两人一起扫完墓吃个饭,假期一过,江澄上班,魏无羡照样天南海北游荡。



这次故地重游,还是拜魏无羡所赐。



两天前,他正在单位修改一份讲稿,领导下午开会就要用到,时间催得很紧,这时候手机突然显示江苏苏州来电,是个陌生的号码。这年头工作消息都用微信联系,打电话的大概率是广告推销,江澄本来想直接挂断,结果鬼使神差地划到了接听上,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:“您好,请问是江澄江先生吗?”



“我是。”江澄无可奈何地把通话打到免提上,继续专注于手头的讲稿,打算对方一开口推销就挂断,“您哪位?”



“我叫蓝涣,是蓝湛的哥哥。”



说完这句话,对方停顿了大概有十秒钟,显然在期待他的回应。奈何江澄实在对这号人没印象,含含糊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

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:“看来魏无羡魏先生有没有跟您说过,他和我弟弟交往了八个月。”



江澄下意识地“啊”了一声,一半了然一半惊奇。这几年来他和魏无羡过的完全是两种生活,两人心照不宣地互不干涉内政,对彼此二十二岁之后的情史一无所知。不过根据他对魏无羡的了解,明显这是又“始乱终弃”了:“原来如此,是他又做什么了吗?”



自己这口气十足像接班主任电话的家长,江澄暗暗腹诽,显然蓝涣也是这么认为的:“您不必紧张……”



“我没有紧张,”江澄再次审视了一遍文件,敲敲桌子示意打字员拿走,“随口一猜而已,您继续。”



“好吧,看来您对他确实很了解。”蓝涣说得很慢,大概是在斟酌措辞,“接下来我要说的故事,如果作为一个故事来讲,是太庸俗了。但是作为实际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,又显得太离奇了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耽误您一点时间。”



江澄现在才开始真正对这件事感兴趣了。一般人在闲聊的时候不会这么有条理,蓝涣明显受过良好的教养,他或许还是个讲故事的高手:“没关系,我现在正好有时间,您请讲。”



“那好,我先谢谢您了。”蓝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,“这是个大时代下的小故事,我尽量说得简短一些。上个世纪六十年代,大学生还不像现在这么泛滥成灾,教授们可以把相对多的时间花在学生身上。一名聪明上进的年轻学生,在他进入大学以后,就蝉联他们专业每个学期、每门功课的第一名,所有教授都很喜爱他,其中最赏识他的莫过于他们的院长,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。他在这个学生身上倾注了很多心力,关照他,提携他,连那学生后来的妻子,都是他介绍的。当然,学生对老师也非常尊敬,这种尊敬甚至于胜过了对他的亲生父亲,他们约定,等结婚的时候要请院长做证婚人。但就在他要毕业那一年……1966年。”



“学生的思想最活跃,也最容易被鼓动,或者说,蛊惑。大家急于打倒权威,几个月前还站在讲台上的老师,转眼间就沦为阶下囚。那段时间,学校里人人自危,人心惶惶,上面鼓励学生们大胆地检举揭发,你不能说这就是人品卑劣,因为那个时候,他们的确认为这样做就是对的。”



蓝涣说得很艰难,江澄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。



“那名学生也不例外,他虽然聪明,但并没有足够的智慧跳出时代的局限,冷静地看待这一切。在经过长达一个星期的思想斗争之后,他举报了院长,紧接着,老院长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,要在全校师生面前接受批斗。老人去住牛棚、接受改造,他唯一的儿子在部队里,也因此受到牵连,被折磨至死。只给他留下一个年幼的小孙女。这件事成为压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,他在家中上吊自杀。老人死后,儿媳难以独自一人抚养那小孙女,只得带着孩子改嫁。”



“二十年过去了,当年的学生成家立业,有了自己的儿子。这期间他的妻子因病亡故,所幸儿子异常优秀,才华之耀眼,几乎超过父亲当年,足以成为他的慰藉。”



“后来儿子上了大学,追求他的女生不计其数,父亲来信向他询问此事,儿子回敬说:虽则如云,匪我思存。父亲知道缘分未到,就不再催促他了。”



“说来也巧,没两个月,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,他竟然对一个音乐系的女孩儿一见倾心,几乎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,他苦苦追求了半年,最终抱得美人归。他迫不及待地写信告诉父亲。父亲当然为儿子感到高兴,他已经得知那女孩儿父母双亡,无亲无故,于是亲自写了一封信,邀请她寒假来自己家做客。”



“那女孩儿收到信后,变得有些古怪,态度也忽冷忽热,但最终同意和他回家。父亲特地在全市最好的餐厅订了位置,等着见儿子和他的准儿媳。结果那女孩给他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见面礼,是六十年代很时兴的一对钢笔,如今已经算得上是古董了,钢笔盒下面压着一张褪色的红纸,上面写着一段给他和他妻子的结婚祝词,落款正是老院长。日期,则是老人被打倒的前一天。”



“他的儿子对这段往事一无所知,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。那女孩儿则微笑着、客客气气地问候他:‘叔叔,好久不见。’”



“你已经猜到了吧?钢笔盒是当年老院长为他准备的结婚贺礼,女孩儿就是那个小孙女。母亲改嫁后,这母女俩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好转,不得已再次离婚。一直到八零年,老院长终于得到平反,国家送来了一笔慰问金,母亲用这笔钱支持女儿上了大学,自己却油尽灯枯,一年前也离开了人世。”



“那件事本就是父亲心头沉重的包袱,这些年来他不敢和任何人说起。他在大学里读的是古典文学,原本一直计划深造,但最终放弃了,因为他脑海中的每一点知识,都和老院长的谆谆教导密不可分,到最后他只得放弃自己的专业,另起炉灶。谁能想到,快二十年过去了,当年的小女孩长大成人,站在他的面前,再次向他质问那段血淋淋的过去。”



“总之,那一天父亲的心脏病当场发作,而女孩儿也因为过于激动而晕倒,最可怜的还是那儿子,他欢欢喜喜地带女朋友来见父亲,结果却把两个人都送进了医院。一个医生下了父亲的病危通知书,另一个护士过来告诉他,女孩儿怀孕了。”



“父亲在弥留之际把他叫到床前,向他和盘托出那段往事,并且要求他发誓,娶那女孩儿为妻,照顾她一生。儿子已经完全傻了,他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父亲。一天后,父亲去世。他曾经想过要给那女孩儿最浪漫最别致的婚礼,但事实是,两个月后,他们领了一张结婚证,就算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了。又过了六个月,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。”



“不管对哪一方来说,婚后的生活都不好过。妻子初衷只是报复,但她没有想过会导致如此惨烈的结局。有时候,人的心理就是这么难以揣测。假若那父亲不曾去世,妻子反而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报复的快感。但现在她却背负上了同样沉重枷锁。尤其,她的丈夫还深爱着她,不管她怎样冷淡、怎样哭闹、怎样歇斯底里,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。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,丈夫越是包容,妻子就越是愧疚,因此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。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折磨。他们的儿子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,心理上早早地就成熟了。他想要逃离这个压抑环境,开始考虑去寄宿学校读书。可是十二岁那年,他有了一个弟弟。”



“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,抱他出去的时候,会有照相馆的人主动上来搭话,想要用他的照片做宣传。母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怒不定了。她会给小儿子唱摇篮曲,逗他说话,最重要的是,夫妻关系得到了很大的缓和,有时候简直和平常的夫妻没什么两样。大儿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心里暗暗高兴,打消了去寄宿学校的念头。”



“那时候一般人对精神病的认识还很肤浅,那母亲的病症几乎没有自愈的可能,她有这些积极的变化,不是因为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,而是完全丧失了生活的希望。在小儿子三岁的时候,她吞下了过量的安眠药,自杀了。那父亲,在他间接害死自己的父亲后,又用太过沉重的爱害死了自己的妻子。”



整点铃声响了起来,江澄这才发现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,他自己遭遇过太多的变故,所以并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打动的人,但刚刚他居然完全沉浸在蓝涣讲述的故事里面了。这铃声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,手机界面上显示的日期是2019年4月15日,他开始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。



蓝涣话头一顿,彬彬有礼地问道:“抱歉,我没有注意到时间,您先去吃午饭吗?”



“没关系,不用。”江澄关掉闹铃,“您继续讲。”



“很少有人听到这样的故事还能保持冷静的。”蓝涣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儿感叹,“江先生总不会有过类似的遭遇吧?”



“谈不上,只不过这个故事实在太离奇了,我有点怀疑您是不是作家,才能把它讲得这么好。”



“不。”蓝涣一字一句、语速非常缓慢地说道,“因为我就是他们的大儿子,后面的部分,是我亲眼所见,而前面的部分,则是父亲住进疗养院后,我在他的日记里读到的。”



江澄喉头一阵发紧,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茶水已经冷透了。



“父亲四十岁那年也患上了精神病,我实在没有精力同时照顾父亲和弟弟,只能把父亲送进疗养院,好在我已经拿到了保送的资格,学习还算轻松。父亲在住院之前,一定要求蓝湛——就是我弟弟——学钢琴,我也保留了他的音乐教师。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,他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音乐天赋,教过他的老师都赞叹不已,不知道父亲当初是不是也预感到了这一点,才坚持让他学琴。我每周都带他去疗养院,他会为父亲弹半小时的琴,医生说这半小时几乎胜过一个月的治疗。就这样,一直到他十九岁,离开苏州去上海读书,他就是在那里认识了魏无羡。”



“从记事的年龄起,他就没有父母照顾,我生怕他受什么委屈,把他保护得太过。就像当年父亲对母亲一样,我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风险,等到魏无羡终于进入我的视野时,已经太迟了,蓝湛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。我试图阻止他们,所以魏无羡离开上海的那一晚,我借口父亲病重,把蓝湛骗回家里。但是我没想到他会开车去追魏无羡,路上出了车祸。他的手术很成功,但是医生说,最重要的是手术后的恢复,尤其是一定要唤醒他求生的意志。我找不到魏无羡,所以冒昧地把电话打到您这里。”



江澄沉默良久,才缓缓说道:“对不起,您可能要失望了,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方式,可以联系到他。”



“在打这个电话之前,我只是想碰碰运气。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。——忘了告诉您,我弟弟现在暂时性地失明了,所以我想要找的,是一个既了解魏无羡,又和他声音相似的人。我研究生读的是实验语音学,对人声非常敏感,您接电话的那一刻,我觉得这就是魏无羡在说话。”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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