砚津

挥羽扇,整纶巾,少年鞍马尘

【江澄24h/羡澄】问津(上)

江宗主生日快乐!

BGM:winky诗《梦见》





<壹>

 

魏无羡回到云梦的时候,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。

 

半湖莲花已凋,水域便开阔许多,莲蓬亭亭,翠色喜人。魏无羡连夜赶路,归家时天色初明,朝露未晞,披风一角也被濡湿了。昨夜想是下了场小雨,回廊上尚有水渍,进了江澄的院子,几只羽色鲜亮的小雀从他头顶上扑棱着翅膀飞过去,落在窗棂上。魏无羡不自觉含了点笑意,九瓣莲雕饰的支摘窗架起一半,天光云影漏进室内,晨光熹微,江澄尚未束发,披了领暗紫色的斗篷,坐在窗下,手中不知捧了本什么书,正看得入神。魏无羡隔着一扇窗看了他那么久,竟是半点没有觉察。

 

这样的警觉性,要是院子里没几个可靠的人守着,早就死过十七八回了。魏无羡心道。

 

然后他便掀开帘子走进去,笑道:“江澄,我回来啦。”

 

江澄眉心一动,手指揭到下一页,眼神却晃也不晃一下,口中道:“叫什么叫,知道了。”

 

魏无羡笑吟吟地在对面坐下,伸手去撩他额发,江澄合书一拍,魏无羡接个正着,他便弃了书往内室走去,道:“把湿衣服换了,赶不上早膳便饿着。”

 

魏无羡辟谷之人,莫说一顿早膳,便是饿上个三天三夜也没什么。他扬声笑道:“咱们在姑苏的时候,你说不等我不等我,哪一天自己先走了?”

 

江澄在里头没说话,魏无羡翻了翻手中书卷,记的是若干年前玄门里一次大乱,纸张薄脆泛黄,想是家里积年的旧藏。他渐渐有些笑不出来,将其搁在江澄书桌上。

 

这屋子是前两年刚刚翻修的,桌椅陈设俱新,还添了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小机关,他这么随意乱摸乱瞟,忽见一处暗格里垂下一缕十分眼熟的穗子,只是想不起来,顿起好奇之心,走过去欲瞧瞧。江澄正穿戴整齐出来,道:“你愣着干什——”

 

魏无羡双指正扣在暗格的边缘上,冷不防听到江澄在背后出声,“喀”地便揿翻了那暗格,一样细长的事物摔了出来。

 

那是一把很好的灵剑。鲨鱼皮剑鞘,剑柄的九瓣莲雕镂精致,一段剑身滑出来,光泽清冷,镂刻着两个篆字,清晰可辨,是“三毒”。

 

两人一时都愣住了,江澄在那个瞬间看上去很古怪,说不上是愤怒或难过,还是别的什么。魏无羡双指悬空,定定地杵在原地。江澄静默了一会儿,走上前去,慢慢俯下身,右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。他身形瘦削,弯腰的时候脊背上骨骼很明显,刺得魏无羡眼睛痛。

 

须臾,江澄道:“魏无羡,过来搭把手。”

 

他拿不动。

 

 

<贰>

 

三年前,夷陵。

 

夜色稠黑如墨,稀疏的星子明灭不定,他们不分昼夜地赶路,终于在天黑之前在山脚下找到一座可以寄身的破庙,魏无羡尚可支持,江澄失丹后体力却大不如前,只是他一心想要找到抱山散人,修复金丹一报血海深仇,便是精疲力竭也不肯说一句话。魏无羡生怕他半路便要累死,提心吊胆地看人脸色决定什么时候休息。

 

江澄原本是最让人省心的,抑制自己的欲望甚至成为了他的习惯。把现在的他扔给最不会照顾人的魏无羡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,可是没有办法,他得在几天之内学会如何像个兄长一样看护自己的弟弟。

 

死也要护着他。

 

江澄找了点干草,两个人生了一堆火,山里的夜晚很冷,四面透风的空间里,火源带来的温暖毕竟有限,魏无羡揽过江澄的肩膀,轻声道:“我冷。”

 

他从怀里找出一张符箓,悄悄放在江澄身后,感觉到体温一点一点回升。他背地里搞了不少这样的小玩意儿,比如这一张就是取暖用的,江澄心思不在他身上,一直没有发现。

 

江澄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,一路上只要一有空闲,他就会不断地向魏无羡确认整件事情。一会儿觉得魏无羡是在骗他,一会儿又担心他记错了路,一会儿又害怕在抱山散人面前露馅,总之他什么都害怕,魏无羡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一遍又一遍,也没法让他真正安心。

 

江澄小声问道:“你真的没骗我?”

 

魏无羡低声笑道:“我骗你作什么?让你高兴几天再寻死觅活的?”顿了顿,又道:“先睡觉,明天一早我就带你上山。——上了山就只有你自己了,一定要小心啊。”

 

江澄又不说话了。最近魏无羡越来越搞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什么。他捉过江澄的手腕,把袖子往上捋,指尖沿着淡青色的脉络往上,温和的灵流寸寸淌过江澄的身体。江澄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“魏无羡,你最好不要骗我。”

 

“我不骗你,”魏无羡答道,“江澄,你得信我。”

 

江澄没有回答他,自己放下衣袖,像是很困了,一会儿头便垂到了他肩上。魏无羡小心垫着他的脑袋,另一只手摸到身后,把仅剩的一张符箓挪到他手边。

 

他看着自己的手指,随便就在他的手边。魏无羡攥紧了剑柄,又看看江澄。指腹一推一扣,绯色的剑芒在茫茫夜色中一闪,像是利器划开的伤口,很快地又愈合消失。

 

 

<叁>

 

江澄觉得害怕。

 

魏无羡指给他的路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走,尽管眼睛被蒙起来了,到目前为止也只是绊了一跤,绕过一些不知是什么的障碍物,他不是害怕前面等待他的东西,他害怕给他指路的那个人。

 

他想起魏无羡亲手给他蒙上眼睛的时候,一遍又一遍叮嘱,无论如何不能摘下来。然后他眼前就一暗,感觉就像是被排斥在了什么小计划之外。魏无羡从来没有刻意瞒着他的事情,有些时候他喜欢先把事情做完,再让他知道,比如某一年给江澄准备的生辰礼,再比如他第一天到云深不知处翻墙出去买酒喝……

 

魏无羡有这样那样的鬼点子,好像从来没有他做不到、不敢做的事情。包括这一次他提出“找抱山散人修复你的金丹”,江澄相信如果由着魏无羡摆布,不管他在山上遇到什么情况,到最后总是可以带着一颗完好无损的金丹下来。魏无羡许诺给他一个不容怀疑的结果,他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。

 

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像掌控一个下属那样掌控魏无羡,大抵对于一个合格的家主而言,只要能达到目的,不择手段是无所谓的。可是魏无羡对他不一样,即便没有想过要左右这个人,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参与那个过程。

 

剑尖抵住胸口的时候,江澄呼吸一窒。

 

那个人告诉他,上了山只能靠你自己了。他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帮助,他怎么能知道抱山散人有没有办法修复自己的金丹,他怎么能——可是他又说得那么信誓旦旦,唯一的要求也就是不要拿下眼罩,这是什么道理?他往袖中捏了捏,薄薄的一张纸,是魏无羡昨天放在他身上的符箓。

 

江澄不能不怕。

 

如果他违背了这个要求会怎么样?

 

可能魏无羡说的都是真的,可能他会失去唯一的拿回金丹的机会,可能他会追悔无及,可能……

 

可若是假的呢?如果是魏无羡——

 

他突然拂下了眼罩。

 

 

<肆>

 

三个月后,崇阳。

 

当初岐山温氏血洗莲花坞,荆楚一带原本依附云梦江氏的世家多多少少都被牵连。崇阳地处南陲,四面环山,温晁未敢冒进,此地才暂得保全。后金聂蓝江四家合力讨温,温若寒令驻扎云梦的温晁拿下崇阳,以图湘赣。谁料江枫眠之子江澄一早便私召崇阳的江氏旧部,偕同蓝氏双璧于棺材山脚下夜袭温家修士,斩杀前锋,力说当地大小世家加入“射日之征”。两日后,双方血战于隽水之滨,温晁死于乱箭,温逐流绝望自尽,魏无羡当场砍下二人首级,以告慰江枫眠与虞紫鸢的在天之灵。

 

时近黄昏,隽水两岸草木凄朦,荒山多无主孤坟,夕照似血,更添不祥之感。紫衣少年深深一礼,恳切道:“崇阳之捷,多谢两位相助,日后若有用得着江某的地方,必当全力以赴。”

 

他对面两人一般的白衣抹额,连形容都有八九分相似,正是此次赶来支援崇阳的蓝氏双璧。蓝曦臣道:“江宗主客气了。此非常之时,两家既为盟友,自然要互为援引。况且若非江宗主运筹有度,此战未必能胜,我兄弟二人实在不敢居功。”

 

江澄细眉一扬,眼眸深静,道:“泽芜君谬赞,江某年纪尚轻,学识阅历皆是浅薄,往后还望您多多指教。”

 

蓝曦臣笑道:“江宗主前途不可限量,若蒙不弃,相与结交,曦臣求之不得。只可惜扶桑一带战事正紧,恕不得多留。改日江宗主再来我云深不知处,在下一定尽地主之谊。”

 

江澄拱手道:“谢泽芜君相邀,只望你我再见之时,温狗已诛,战事已靖。”

 

日头西斜,天色愈暗,蓝氏双璧再拜策马绝尘而去,年轻的宗主独自伫立原地,长风吹得广袖猎猎作响。

 

沿隽水往前,走一段,天色便暗一分,山风已经蕴了寒意。这一带荒山也少有人居住,除却汩汩水流,很难听到什么声响。河岸的泥土湿润且松软,战争留下的血迹还未干涸,那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,他脑中的画面已经有些久远,或许是因为那时他离得远,看不真切,所以忘得也快。战场上毕竟不需要灵力全无的修士。

 

江澄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,不防脚下一滑,足底已经湿了,他虽不情愿回去,此时也只好预备回头牵马。却不料水中突然伸出一只泡得发白的手,一把抓住他足踝往河里带去,江澄猝不及防,被拽得跌坐在河滩上,手肘磕到碎石,皮肉生疼。所幸他手上尚有紫电,主人遇险,灵器自然化形,“嗖”的一声便将那手掌从中间绞成两段。

 

离他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到被扶着站起来,也就数个弹指的时间。江澄也不知道这厮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,魏无羡额发尚且濡着细汗,架着他急道:“江澄,你伤着了没有?”

 

江澄一言不发,未等站稳便欲推开他,若是往常,魏无羡哪里理会。此时却不敢不放手,只虚虚扶着。江澄踉踉跄跄在前头走,魏无羡担忧之余,也觉得甚是好笑,道:“江澄,你该不是扭了脚罢?”

 

江澄没理他,魏无羡又道:“还是我背你,如今你是家主,别真瘸了,你可教我们怎么办?”

 

江澄唇色煞白,一半是疼,一半却因为靴子进了水,脚趾冻得僵硬。咬紧牙关不出声。“你怎么出城也不喊我跟着?我和含光君也算旧相识,不送送他怪可惜的。”

 

江澄似是耐不住,喘了口气冷笑道:“我不让你跟着,你为什么要来?”

 

魏无羡见江澄终于搭理他,顿时喜上眉梢道:“我自然是要跟着的,不然你可怎么回去?”说着便得寸进尺要去扶他。却不料江澄重重挥开自己的手厉声道:“我没有你便不行?!”

 

魏无羡一怔,江澄刚才没留情,拍得他手背火辣辣地痛。他向来敏于应对,歪理层出,此时却将往日的机变丢到了九霄云外,口中讷讷道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
 

江澄冷笑道:“不是那个意思?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,我一个废人,要不是魏公子不计前嫌对我尽心竭力,早就被旁人剁了,哪里还有现在呼风唤雨当家主的威风?”

 

魏无羡气结喝道:“江澄!”

 

自从两人离开夷陵之后江澄便很少同他讲话,便是万不得已开口,也断无什么好声气,这般明褒暗讽的感恩戴德之语,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。魏无羡知道此番不比往常,惹他动了真怒,却也不曾想到江澄能同他置三个月的气。江澄自失丹后,魏无羡先是考虑他情绪不稳,处处照顾;后来则自知理亏,愈发做小伏低,此时竟把江澄喝得一怔,胸中一阵恶意狂涌,旋即嗤道:“好啊,我不懂家训不承家风,事事不如魏公子,你浴血奋战上阵杀敌,了不起!哪里像我连把剑都拿不动,哪里配当家主!”话里话外,竟隐约透出几分诛心的意味。

 

魏无羡怒道:“江晚吟,你无理取闹够了没有?!”

 

“无理取闹”四字落入耳中,江澄面上肌肉一搐,愈发变本加厉道:“我一向都是这样,魏师兄怎么到今时今日才想起来教训我?”

 

这一声师兄阴阳怪气,魏无羡听得心头火起,厉声道:“江晚吟,都三个月了!当着人你对我客客气气,一转头要么冷嘲热讽要么就干脆一句话不说。崇阳城里一群不明就里的东西是怎么传的我不信你不知道!现在连你都这么说,你倒是说说清楚,我哪一点对不起你?!”

 

江澄道:“哪里对不起我?魏公子对江某恩重如山,我感激还来不及,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。”

 

他越说越难听,魏无羡忍无可忍,一掌重重击在地上,河滩上的碎石都碾为齑粉,足见灵力之强,心头之怒:“你又来了!我想骗你吗?可是那个时候你让我怎么办?看着你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吗?最后还不是没成功!就这么一点点事你跟我闹到现在,江澄,你现在十五岁不是五岁!除非你把我逐出家门,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长着呢!”

 

魏无羡生得明俊,江澄看惯了他风流不羁的笑相,竟不知这人也会有如此阴戾癫狂的时候,心中乍然萌生的一点点悔意立刻又被怒气盖过去:“怎么你还是被我逼的?我没了金丹就不行,你就没事?魏无羡,你少给我自以为是!我才是云梦江氏的家主,你真以为我不会把你逐出江家?!”

 

“你敢!”魏无羡目眦欲裂,一把抓住江澄的衣领,厉声道:“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跟出来吗?江澄,江宗主,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,没了我你真的不行!”

 

话音未落,他便觉得江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往自己这边压过来,不由一怔,这才发现江澄已经满头冷汗,脸色也苍白得吓人,方才两人都在气头上,天色又暗,他竟没注意到。想必是疼得狠了,甫一有了支撑,便不受控制地往人身上倒。这般想清楚,那一肚子火也无处发作了,只得俯身把人撂到背上,江澄踹不着他,低吼道:“放我下来!”

 

魏无羡步伐一顿,叹道:“江澄。”

 

五分解劝五分无奈,魏无羡道:“温晁温逐流都死在崇阳之战中,咱们要打回云梦,也就是这十几日的事情了。师姐到时候肯定要回来的,咱们当着她的面也要这样吗?”

 

江澄冷冷哼了一声,倒也不再似最初一般拼命挣扎了,只冷笑道:“你果真是不知悔改。”

 

魏无羡张了张嘴,最后道:“随便你怎么说吧。”

 

他们都不作声了,魏无羡从来是不肯好好束发的,红色的发带藏在一头乱蓬蓬的发里。这些天他过得不轻松。江澄趴在他肩头,胸口被硌得生疼,从侧面望过去,看不真切他的表情,低着头,好像很是疲惫。争吵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说出最难听的话来,修补永远比毁灭来得艰难。

 

可是他还是想和好。

 

他没有告诉江澄,就在他刚刚走过的地方,两天前一只淬了毒的利箭贴着他耳廓呼啸而过,生死的边缘上,他突然想,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,江澄会不会很后悔?

 

这样的念头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快感,可惜他永远都命大。砍下温逐流首级的时候,江澄已经走到他身边,他许久没有离他这么近过,那个人垂着眼睫,像这许多天来的一样,谁都看不清,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
 

为什么他没死成呢?魏无羡在心中想,死在暮溪山,死在夷陵,甚至死在他现在站的地方,江澄会为他收尸,会为他流泪,会后悔对他的不言不语,也总好过现在——

 

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顺口说出了什么,然而江澄猛然抬眼望他,眼中是他许久不曾见过的炙热和愤怒,带着命运淬出的杀伐果断和凌厉狠绝,战场上的风挟着浓郁的血腥气:“你敢死?”

 

我若死了,你怎么办?




TBC


为了赶ddl先放上来,24h之内补完全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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